城市与乡村之间的文化交流

澎湃新闻记者 董怿翎

作为公共空间的组成部分,社区的发展和变迁与城市进程有着直接关系。上世纪六十年代,社区艺术在美国开始流行。许多项目以保留本地历史为目的,因为历史是本地文化内核的唯一体现,而这种文化内核正在被经济的发展逐渐侵蚀和消解。什么算是好的社区艺术?艺术能否像经济学一样成为解决社会问题的功能性学科?以什么形式展出等成为艺术界关注的问题。

20世纪90年代,中国艺术家、设计师开始进入乡村,对介入式、参与式艺术的创作方法展开讨论与实践。近年来,在城市更新的大背景下,艺术项目走进社区已经成为一股潮流。

艺术在社区中到底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上海多伦现代美术馆(下称“多伦美术馆”)馆长曾玉兰认为,当代艺术的核心在于关注人,其目标是通过多元的呈现方式,激发公众的主体性,思考自身的生存现状,并作出回应,最终以协商的方式参与到项目创作的过程中。

多伦美术馆是上海市虹口区文化局创建的非营利性文化艺术机构,2003年开馆,也是中国第一个为当代艺术服务的专业化现代美术馆。坐落在多伦路东侧路口附近,美术馆的前身是一个烂尾楼中的菜场。如今,多伦美术馆已经成为年轻艺术爱好者的打卡地,每到周末,还有丰富的公教活动开放给公众参与。

公共艺术走进社区(城市与乡村之间的文化交流)

观众们周末在展厅观展。本文图片均由多伦美术馆提供

近年来,多伦美术馆将目光投向自己所在的社区,并在2019年多伦路文化名人街开街20周年之际,开始了一系列艺术介入社区的实践。从馆内走到馆外,2021上海城市空间艺术季中,多伦美术馆在原来项目经验的基础上更进一步,与专注于非虚构写作的三明治团队合作,邀请公众一同创作虹口记忆的相关作品。

近日,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在多伦路调研期间专访了曾玉兰馆长,与她探讨了公共艺术在多伦社区的在地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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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术馆工作”少儿工作坊活动,“步履不停”展览策展人吴蔚(右)与多伦美术馆馆长曾玉兰(左)与小朋友和家长们分享一个展览是如何产生的

澎湃新闻:包括2021城市空间艺术季在内,近年来多伦美术馆举办了一系列与社区相关的展览和活动。为什么要关注社区?

曾玉兰:西方国家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就已经开始讨论艺术与社区的互动。在中国,相关意识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模仿西方艺术时开始萌芽,到九十年代更为明确,至今还在形成的过程中。近几年,艺术介入社区成为明显的潮流,这与国家、城市的发展进程相关,也是市民多元需求的一种体现。

虽然艺术领域有这样的趋势,但多伦美术馆关注社区还是与我们自身的办馆理念有关。多伦美术馆是中国第一家由政府创办、为当代艺术服务的美术馆,而当代艺术的核心在于关注人——如何让人成为一个有独立思考和判断能力的主体——在当代艺术范畴内的项目、展览、艺术家的作品基本上都是围绕这一核心展开。

坐落在多伦居民区内,我们越来越意识到身为社区的一员,与我们产生关联的人不只是被展览吸引而来的观众,还有居住在社区的和其他进入社区的人,因此当我们把当代艺术的核心理念与这重身份相连接时,我们自然而然地开始思考美术馆与社区的关系。

“无墙的美术馆”的概念已经说了好多年,但是到底怎样才能把美术馆的墙壁真正“打开”呢?如今,很多项目的策划理念已经发生变化,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从原来由美术馆方或策展人将做好的项目单向输出给公众,向塑造更开放的空间、邀请公众参与内容创作转变。

近几年,我们在几乎所有展览中都设置了互动版块,邀请公众进入展览空间,与策展人的理念主题或者艺术家的作品发生“对话”。我们希望通过展览和项目唤醒观众的内心,以“旁观者”的视角思考自己的生存现状,并作出回应。在这个过程中,我们馆方、策展人考虑的既不是“强策展”,也不是一味地迎合大众的喜好;而艺术家也会接受到关于特定场域的委约定制,他们也会通过调研和创作,共同来参与这一项目呈现的过程。

城市生活的节奏非常快,人们很少有时间停下来去体会和感受自己生活的城市。为了弥补这一精神层面的缺失,近年来很多领域都在关注如何让城市、让社区更有温度的话题。艺术可以成为帮助人们打开情感,找到精神栖息地的一种方式。

当一个人对当下所处环境、文化历史产生了更深层的感悟和关切,自然就会想要做出回应和表达。情感的抒发会影响到个人的生活、精神状态,我认为这非常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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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履不停”展览特别版块“快递展”现场

澎湃新闻:2019年,多伦美术馆推出了公共艺术项目“步履不停”,是艺术介入社区的首次实践。当时有什么契机推动了项目的落地吗?

曾玉兰:我们一直想尝试在社区中做公共艺术项目。2019年正值多伦路文化名人街开街20周年,我们想借此时机落地第一次实践。与策展人吴蔚交流下来,双方的理念一致,于是一拍即合。“步履不停:1995-2019年中国当代艺术的城市叙事”展览特别设置了户外的部分,鼓励公众参与。那是多伦美术馆建馆以来第一次将作品带到社区公共空间。

“步履不停”展期大约三个月,后来因为疫情延长,但2019年美术馆馆内的参观人次达到12万,比往年平均人次高出2万左右。有不少观众,包括多伦路的居民,通过项目走进了美术馆,与艺术发生对话和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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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履不停”策展人吴蔚为公众导览

我们在展览中设置了一面留言墙,题为“你生命中的转折点是什么?”最初我们不确定会有多少观众愿意手写留言条并挂在墙上展示,但最后收到了近三千条留言,出乎我们的意料。

虽然从项目策划到落地,由于一些外部条件、经费等方面的限制,户外展览的规模未达预期,但是借助这样一个将艺术带入公共空间的项目,我们好像撬开了公众的一个情感缺口,从这个缺口收到很多讯息,包括他们看展以后的感受,来到多伦路上的感受,他们在各自人生阶段的体验,令他们感到困惑的事情等,很多和展览本身没有关系,却是观众对自己生活的城市的表达。这是一个好的开端,我们希望这样的“唤醒”能不断地扩展和深入,而不是随着单个项目闭幕而结束。

澎湃新闻:您所说的不断拓展与深入,在后续的项目中是否有体现?

曾玉兰:“步履不停”结束之后,我们只保存下了两件户外作品,一件收藏在库房,另一件壁画留在与美术馆相邻建筑的外墙上。现在美术馆旁边在施工,壁画被遮挡,如果那面墙不拆,每个路过的人都能看到那件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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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底下,肖江,2019 多伦美术馆“步履不停”展览委约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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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绘制在拆迁后地块的外墙上,随着时间流逝成为街道景观和居民生活的一部分

能有作品留存并与社区的生活空间有关,我们很高兴。于是,2020年举办的展览“异质越野”中,我们也留了一件作品,就是美术馆边的“砼亭”。虽然作为艺术品而生,砼亭已经成为了社区空间的一部分,和空间里的人发生着关联。我经常看到有人坐在那里刷手机,也有老人带着小孩在那里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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砼亭,灰空间建筑事务所,2020,多伦美术馆“异质越野”项目委约定制

当然,无论是使用我们提供的开放空间还是通过留言表达自己的感受,目前的公共参与还不能构成真正的“对话”,协商式参与的部分较为薄弱。我们最终期待社区里的人能主动希望参与到项目中,提出有理有据的质疑或者建议。

艺术介入社区中的协商式参与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需要不断培养,美术馆或者策展人要时刻保持一种清醒、反思的意识,不能想着去主宰社区。多伦美术馆要做的就是始终提供一个开放的空间,鼓励公众进入,然后通过长期的“唤醒”,尝试让现在比较弱且单一的公众回馈转变为真正协商式的参与。

基于这一目标,2021城市空间艺术季的虹口样本展中,我们邀请三明治小组一起合作,组织了写作工作坊,希望不论是本地的还是外来的人,都能关注虹口、关注多伦路,发现、审视自己与所处空间的关联,记录下那段独特的记忆。

接下来我们会与一个年轻的策展人合作,在刚开不久的木刻讲习所招募公众,共同创作关于社区、城区的历史记忆,并将那些故事作品呈现在美术馆中。

也可以说我们后续的工作并只不是单单以把艺术作品和艺术项目带到社区里来展开,而是期待和社区、公众一起来编织关于空间、社区、情感、文化、历史的所有相关内容,并且让参与的人,包括我们自己都这个过程中不断成长,而社区也会在这个过程中自然生长,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艺术社区”的核心。

澎湃新闻:在做社区相关的项目时,多伦美术馆遇到了哪些挑战?又是如何应对?

曾玉兰:2019年在户外摆放装置的时候,我们跟居民做了协商工作,包括当时一件名为“遗址”的作品,它的位置会影响居民使用路边的露台。虽然居民有意见,但只要有足够的理由去说服,我发现他们还是非常乐意接受新鲜事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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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址,李景湖,2019,“步履不停”展览委约定制

相较于居民,更具挑战的是与街道和管理部门的协商。户外装置涉及到安全、市容绿化等方面的管理,在项目落地的过程中,遇到了很多阻力和实际问题,经过与多方的沟通,最终得以解决。2020年,“异质越野”的户外作品更多,于是我们花了更多时间和精力去与相关的管理部门协商。我觉得这个项目从筹备到完成的过程本身就可以被视为一件“艺术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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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竹,来建筑设计工作室(马岛),2020,多伦美术馆“异质越野”项目委约定制

我认为,协商的过程是重要的尝试,也为未来的工作打开了更多的空间。通过实践,管理者对艺术介入社区项目的接受度在不断提高,越来越多的机构和管理者意识到艺术作品可能引发的话题传播和人气,对于社区中人与人的联接的积极作用,以及对于社区的历史和文化的激活与重新塑造。多伦美术馆还收到了一些邀请,将作品带去其他公共空间。

澎湃新闻:您在多伦美术馆工作了7年,在您看来,多伦路社区有哪些特点?

曾玉兰:人口老龄化、外来人口增加是多伦居民区的特点,从社区管理的角度来看,这些可能被视为短板。但我觉得,无论什么人,都有想与他所处的物理空间建立情感和精神联系的需求,因此塑造起不同群体与空间的情感联系,能为社区带来重要影响。而且,对城市某一区域历史和文化的关注,也不仅局限于该区域或社区的人。

在我们去年的“公·园”展览项目里,艺术家殷漪有一件装置和声音作品展出,他还邀请平日里在鲁迅公园里唱歌的老年群体来美术馆唱歌。这些老年人平时在公园里唱,路过的人可能觉得很普通,甚至还有些人不理解,嫌他们吵。但通过艺术家的创作,他们在美术馆唱歌变成了一种艺术、另一种表达,观众会去重新审视这群人。他们为什么要去公园唱歌?又为何对唱歌如此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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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公园的知青群体,美术馆邀请他们来到“公·园”展览现场与艺术家殷漪的作品对话,并将他们的演出带到美术馆外的公共空间

艺术家的作品介绍了这些老人过去当知青的经历,其中一个环节还设置了小号手吹小号,于是观众就能理解这群老人,理解与他们的相关的地区和历史,从而与他们产生关联。这种关联并不是对于年老体弱者的恻隐之心,而是对他人生活和与之相关的一段历史的关切,这对于生活在大城市里的人来说,是非常稀缺和难得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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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履不停”展览项目中,以文献及作品的形式回顾了2004年9月,由上海比翼艺术中心发起,四十二位艺术家和十五位快递员参与的一次特别的“外卖”展览。在当年的“快递展”期间,上海市民可以通过拨打快递公司的电话,让快递员将浓缩在一个行李箱里的展览带到面前

作为人口密度高的中心城区,我们美术馆周边聚集着大量的外卖骑手,他们已经是大城市中不可或缺的一份子,我们在自己的项目中也尝试去关注这些人群并与之建立联系。2019年,我们通过“步履不停”展览里面一件作品“快递展”回顾了快递员的身份与城市的叙事,而恰巧那个时候出现了疫情,这些骑手突然间就被大家意识到原来他们真的很重要,有的时候他们就像英雄一样,但是他们又是非常弱的一群人,这也是非常巧合的一件事情。

2020年“共振——第七届上海多伦青年美术大展”中有一组作品关注了不同的职业,其中一幅画根据真人骑手绘制,唯独留白了脸部。有一次,我在展厅看到一位美团外卖的骑手身着画中人物的同款服装,站在那幅画的前面,我觉得特别有意思,因为当他在展厅看到这个作品的时候,就触发了一次对话,他也许看不懂别的作品,但他一定能看懂那一件。很遗憾当时没有想到留下照片,但也许正是这种不经意间发生的事件证实了我们工作的价值和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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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貌取人”系列,马东利,2019。上海多伦现代美术馆“共振”展览现场

澎湃新闻:红色文化是多伦路较为突出、也是重点打造的特色,现代艺术多大程度上可以与这一特色相融合?

曾玉兰:多伦路的红色文化与鲁迅思想息息相关,鲁迅思想和精神代表了一种时代的先锋思想,鲁迅的很多想法,我觉得在今天看来仍不过时。鲁迅本来学医,后来去学文,并提出要用文学艺术去改变人性,这在今天仍然具有价值,与我们的工作理念一致,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计划和木刻讲习所合作的原因。

多伦美术馆的工作和多伦路的红色文化定位表面上看起来似乎不相融,但实际上背后的理念一致,都是以人为本。近几年,艺术对社区的影响正在一点一滴的积累中。

周末的早晨,年轻人在美术馆门前排队,在多伦路上的其他地方很难见到这样的场景。红色打卡点,比如左联会址纪念馆,团体活动更多,工作日里更忙碌。从这个角度来看,多伦美术馆和红色文化场馆在定位上形成了一定的交错,为观众提供了更多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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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伦美术馆“未知游戏”展览期间,周末一早在门口排队等待观展的观众

澎湃新闻:你是否有关注其他艺术介入社区的项目?其中有没有您觉得比较好的经验可以供社区参考?

曾玉兰:艺术介入社区的项目很难具有参考性,因为每一个项目强调的都是“在地性”。项目所处环境与社区的特点都不相同,意味着项目经验不可复制。以上海为例,每个社区的在地环境、相匹配的机构资源都存在差异,成功案例拿到不同社区做的时候,可借鉴的只有创意。

虽然艺术介入社区近年来成为趋势,但大家都还在摸着石头过河,思考如何在“在地性”这一前提下做好内容。这些努力非常重要,或许再过十年,能有更多的成果和经验可以分享给大家讨论、归纳和总结。

责任编辑:吴英燕

校对:丁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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