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衣服中性的男演员

脱下青衣戏装的汉子让人们难以置信(穿衣服中性的男演员)

花香四溢的春日勤苦劳作的果园里;挥汗如雨的盛夏闷热难耐的麦田边;或者在深秋,收获玉米播种小麦的田间地头;或者是寒冬,冷风凛冽呼气成冰的山野小径,都会有那么一声凄切哀婉的秦腔青衣唱腔让你停下脚步,仔细谛听——秦香莲跪轿前心惊胆颤,包相爷坐上边细听民言,提起我家乡路途遥远,湖广郡州有家园,我公父名叫陈洪范——这是秦腔《铡美案》秦香莲的著名唱段。有时候又变成这样悲愤交加的控诉——滴血人亲乱是非,晚春女儿有志气,连夜逃走无踪迹,遇春训姊别乡里——这是《三滴血》王妈的唱词。

听着这样的哀婉缠绵凄惨悲伤的唱腔,你的眼前一定会出现一个衣着素雅的女子形象,轻移莲步,款款而来。至少,应该是一位女性,身材高挑,面容端庄,嗓音清亮,扭扭捏捏,姗姗走过。

其实不然,这样的唱腔,出自于一个纯爷们口里。他就是索尔,一个干干瘦瘦的身材,一身干干净净的衣着,一副干干爽爽派头,一种干干脆脆的风格。当他走到你的眼前,仔细打量他,你是绝对不会把刚才听到的唱腔和他有某种联系。因为他还抽着烟,嘴里会絮絮叨叨埋怨着什么。当他离开的时候,一举一动有点女人的范儿。那身影,的确是轻手轻脚,有些扭捏。

“假婆娘”是人们对他最初的称呼,原因在于他做事说话干活有点娘里娘气。喜欢做饭,后来成为村子里红白喜事上出镜率颇高的大厨。可以织毛衣,心灵手巧编制的图案别树一帜,成为许多小媳妇大姑娘争相效仿的样式。说起话来,很多时候慢声细气温温吞吞,有时也会絮絮叨叨语速飞快。假婆娘的称呼,带有某种程度的贬损排斥甚或嘲弄,然而索尔不以为意。自己该干嘛干嘛,仿佛这个称号与己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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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长年累月的田间劳作,他的皮肤变得粗糙,但是比一般男人更细腻一些,肤色稍黑于女人。一双细长的眼睛,却不那么情愿睁大,淡黑的眉毛细长细长的有点上翘。现在的头发虽然梳得整齐,却也有了少许灰白。这些,都是和他生活在一个村子的人,可以把他和唱戏联系起来的一种注脚。 他也做男人的事情,娶妻生子养儿育女。他的媳妇是一位身材粗壮结实的农村妇女,下地干活入厨做饭,浆洗衣服收拾家务,样样拿得起放得下。索尔抽烟喝酒,嗓子照样清脆响亮,索尔吃肉咥面,身材依旧清瘦颀长。务果园,他可以修剪树枝挖地施肥,喷药除草疏花间果套袋采摘。种庄稼,他也能吆牛耕地摇耧播种,割麦打谷扬场掰玉米。当然也喜欢做家务,扫地擦桌子,洗衣摆家具,烧炕修电视。这一切,男人女人的活,他都做,唯一不一样的是,做这些,他都会唱着秦腔戏边做边唱,至少也会哼哼唧唧出一些曲牌来。

因为他爱唱戏,尤其喜欢青衣角色。《铡美案》中的被陈世美抛弃的秦香莲,《赶坡》《探窑》里独守寒窑矢志不渝的王宝钏,《三娘教子》的王春娥,《四贤册》的赵月娥,《琵琶上路》的赵五娘等等,这些极具悲剧色彩的角色让他格外钟情迷恋。角色中的唱词,他能倒背如流,甚至正本戏里的角色唱段几乎都了如指掌。这些,常常让村子里的人颇为惊讶。

比我稍小一点的索尔,出身一样的和我贫苦恓惶。家里姊妹多,三个哥哥,两个姐姐,他是最小的。父亲早早因病撒手人寰,我印象里就没见过他的父亲。母亲大概在他七八岁的时候也去世了。跟着大哥大嫂,就这么磕磕绊绊跌跌撞撞长大成人。大侄子和他年一年二,不相上下。我们上小学时候,文革结束,传统戏曲解禁。于是村子里逢年过节开始排戏,尤其过年,耍社火,排秦腔,敲大鼓,村子里曾经死寂的氛围变得活跃而热闹。记得放了寒假,我们一帮小孩子没处玩,就去看人家宣传队的人排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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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戏的地点是在槎场院。这是村里架板庄子的最底层,宽大的院子里,迎面五口窑洞,最中间窑洞就是晚上演员们排戏的地方。白天的时候,一般在院子里,场地大,可以排整本的戏。冬闲时节,村里乡亲门也无事可做,所以刚刚排戏,槎场院就围满了很多人来看。年龄大一些的戏迷,会跟着高亢的板胡哼唱。我们不懂,但是感觉好奇好玩,也就一整天去看。到了晚上,窑洞里面空间太小,基本上不让人再围观了。宣传队长甚至拿着长木条驱赶我们。后来还是有三五个小孩子留在窑里看戏,因为索尔的哥哥是打板的。我就和索尔几个享受优待。最初趴在窗子外面看,后来冷得直打哆嗦,涎着脸就偷偷推门进去。冬天夜里,那刺骨的寒风,衣着单薄的我们冻得鼻涕长流。看我们这般可怜,宣传队长就不再赶了。这样,我们就可以美美地看人家排戏了。

想起这些,也许是索尔最初接受戏曲的启蒙教育。因为常看排戏,所以很多折子戏的唱段整本戏的情节我们烂熟于心。三滴血,铡美案,火焰驹,穆桂英挂帅,我们都能讲的八九不离十,折子戏更是头头是道,唱词能一字不落背下来。索尔,就是其中最痴迷的。每一个夜晚,当排戏完了,接近十二点的午夜时光,我们踩着细碎的月光回家,漫天的星斗伴着我们坎坷的脚步,虽然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北风呼啸有时也会雪花飘飘,但是我们心里的那份满足那种欣喜让我们乐此不疲欲罢不能。索尔也开始在戏里扮演一些小孩子的角色,比如秦香莲寻找陈世美时候带的孩子。

初中毕业,索尔没再上学,回家就帮大哥干活了。然而从此,即使再苦再累,对于秦腔的爱好一发而不可收。也许是从小没了父母,也许是过早承担了和年龄不相符的生活重担,或者是戏曲里面一些人物和自己经历的相似,索尔渐渐喜欢上这些悲剧的女性角色。收集唱本,熟记唱词,是他劳作之余最喜欢做的事情。直到结婚,直到现在,依旧如此。后来和大哥分开另过以后,结婚生子的他,家里条件慢慢好起来,他第一次置办的家电就是收录机。因为跟着磁带,他可以反复地练习那些秦腔名家的唱段。他也是村子里较早买电视机的人家,从此,每周一次的陕西台固定栏目——秦之声,成为一家之主的他在星期五独享的专场。听着看着,学着唱着,就这么一路走来。一场秦之声结束,第二天和村里人聊起的第一个话题是,昨晚的折子戏太过瘾啦,然后就是细声细气的青衣唱腔,回荡在村子的上空。人们的掌声里,索尔就这么痴心地钟情于秦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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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那个地方有演出,他也必定前去欣赏。镇子上每年三月三都有庙会,庙会上会有县剧团的演员助兴。彬县是我们的邻县,四五月份大佛寺有西北地区声名显赫的庙会,几年来,他几乎年年去。跑那么远的路,吃那么多的苦,就是为了看一场秦腔戏。有一年,百子沟煤矿邀请了省戏曲研究院的名角给工人们演出,周边的乡亲们是第一个从索尔口里知道这个消息的。一帮子戏迷,一连十多天,往返于村子和十里之外的白子沟之间,那是需要翻山越岭去看的啊。白天下地干活,晚上,索尔就领着一帮戏迷出发。那是真正的铁杆戏迷忠诚粉丝,只是他不很追星,只是专注于他们的演唱。演员们的举手投足唱念做打,他都熟记于心。回来,必定要复制一次。这样的经历,对于他的演唱水平有很大提高。

人们对索尔刮目相看的是镇上举办群众戏曲演唱会,谢幕时脱下青衣戏装的汉子索尔让人们大吃一惊,那一次,不光嗓音征服了乡亲们,化妆之后的他,就像女体附身,没人听出来是他演唱。平时知道他爱唱戏,也知道他喜欢旦角唱腔。但是那一次惊艳登场,却是许多人没想到的,化了装的索尔,竟然比女人还女人啊!接着就参加县级秦腔演唱大赛,毫无悬念地夺得一等奖。最为辉煌的是零七年心连心艺术团走进旬邑的演出现场,他和那些国家级的艺术家同台演出。从此,他就红遍了十里八乡,成了乡村名人。

如今的索尔,年越四旬又五,对于秦腔的痴迷依旧是矢志不渝。不管在红白喜事的助兴清唱,还是正式舞台的化妆表演,当你听到一曲哀婉缠绵的青衣唱腔,十有八九,那就是索尔的倾情献艺了。当然,村里红白喜事他是嘉宾演员,不收钱,外出跟着戏班子,那是必须收钱的。而这些钱,他基本上又花在了唱戏上,购置戏服道具,据说颇具规模。春节回家,知道他又忙碌村子里的文艺宣传队,组建了一支十多人的自乐班,都是喜欢秦腔的戏迷自发自愿参加,索尔理所当然成了负责人。闲暇时间,村子东头的小广场上,有妇女跳起了欢快健身的广场舞,当然,也少不了自乐班里索尔清亮凄切的青衣嗓音。

唱戏,就像吃饭睡觉一样自然,这是生活的一部分,不可分割。假期和索尔谈起这些,他这样说,而且一脸的自豪,问起他为什么对青衣这么痴迷,他摇摇头又点点头,大概是喜欢,还有我的嗓子吧,我会一直唱下去,直到进入棺材,呵呵。他若有所思的眼睛里,此刻的眸子那么明亮,随之,一曲秦腔《白蛇传断桥》中的唱词婉婉转转从他的唇间轻轻吐出——西湖山水还依旧,憔悴难对满眼秋,霜染丹枫寒林瘦,不堪回首忆旧游———

往事不堪回首,那就让他远去。白素贞的唱词里,我隐隐听出了,他该是不愿意回望曾经的记忆。珍惜现在,享受能够唱戏的日子,这也该是索尔一辈子的梦想吧。青衣索尔,我在心里祝福你。


李罡,陕西咸阳人,陕师大中文本科,现供职于云南省玉溪市第一中学分校,中学语文高级教师,教学之余,笔耕不辍,有多篇散文随笔发表于《陕西日报》《咸阳日报》《玉溪日报》《玉溪》《红塔》等,有多篇作品论文获各类征文奖并入选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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