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肖佳失明的第10个年头。30岁的她,如今是一个6岁女孩的母亲,业余的最大爱好是化妆。抖音里,她的账号名是“盲人美妆师肖佳”,视频页面色彩鲜艳,拥有8000余粉丝。
她在主页里写着:“就算看不见,我也要美。终有一天我将影响10000个女性的生命。”
肖佳的抖音主页
她的134条短视频,展示了一个视障女性有别于以往刻板印象中盲人的生活——可以化妆,卷头发,穿好看的衣服,咧着嘴大笑。还有些视频,是专门给健全人看的,回答大家关于“盲人的衣服有哪些颜色”“盲人怎么回复评论”等疑惑。
肖佳的丈夫蔡聪,是盲人中的“网红”,热衷公共表达,参加过《奇葩说》。夫妻俩在做同一件事,想打破社会对盲人的狭窄想象。肖佳说,盲人化妆,其实没有想象的难,因为对“化得好不好”这事儿包袱更轻,“看不见后,逐渐学会不在意别人的眼光,想化妆的时候就化,化完了,就出门!”
以手代眼,在脸上作画
在一条抖音美妆视频里,肖佳演示了自己怎么涂口红。当视力消失,她用手代替眼睛。首先要能够摸清楚哪里是嘴唇,哪里是皮肤,一点点练感觉。然后再拿唇膏,用手蘸着往嘴上涂,从中间往两边晕染。
她在一个化妆工作室学的化妆。课上,她是最踊跃的模特,把脸当成“百家饭”,让其他同学试练。她不断训练皮肤的感知,感受化妆品在不同部位涂抹的精细动作。
眼睛和嘴唇分布着敏感单元,靠皮肤的感知很容易知道边界在哪,哑光的口红质地干燥,珠光的滋润,带珠光的眼影有细小的颗粒,这些可以摸出来。画睫毛时,则要用手去定位,一点点寻找睫毛根部。眉毛是最钝感的,只能一遍遍练,形成肌肉记忆。
大约给自己画了50多次后,她发现自己打开了皮肤的感官,开始掌握这项技能了。
肖佳
肖佳现在有二十多支不同色号的口红,她让女儿或者看得见的朋友告诉她色号后,打上标签,冷色贴一个贴纸,暖色贴两个,再贴上不同的能摸出纹路的星钻。
在训练手熟的过程中,她闹过不少笑话。一次,她化好妆出门当志愿者,被人问脸上怎么一脸白点。她才反应过来,铺粉底时手重,卡粉了。还有一次画一个蓝色的眼影,她异想天开,琢磨为什么眼影只能画在眼皮上,她一直连到了眉骨、太阳穴上。要出门时,婆婆突然拦着她,问她是不是撞伤了。
健全人十多节课就能学会的课程,肖佳持续学了一年。当时她正怀着孕,还在盲人公益机构上班,五点下班后,坐一个半小时地铁,半个小时公交去学习。
她对学化妆这件事始终积极。当一个看不见的人,发现一件本以为不能再做的事情又有了机会,“动力就很强,充满渴望”。
肖佳从小喜欢画画,尤其喜欢工笔画,总是最踊跃报名画板报,书本的空白处布满涂鸦。高一时,这种痴迷达到了顶峰。备一瓶水,带两根火腿肠,她就能在画室待上一天,一心想报考中央美院。
但就在那一年,她发现坐在第一排也看不清黑板上的字了。那个暑假,她被确诊为视网膜色素变性。医生告诉她,她将逐渐失去视力,在20岁左右彻底失明。
肖佳的日常出行
一开始,她和父母都压抑着,不谈这件事。她只强烈地爆发过一次情绪。当时,她借了高一的书给一个上初三的邻居姑娘。书不慎遗失,姑娘的母亲上门道歉。她低头,说没关系,反正以后也不能上学了。父亲补了一句,她的眼睛出问题了。听到父亲这么讲,肖佳彻底崩溃,大喊,“对,我上不了学了,不用还我书了”,吓跑了那个阿姨。
她不再去学校,成天躲在家里。在视力消失前,她使劲用眼睛,想多看些美好的事物。她搜了很多华山的照片,一遍遍看。从小爸爸就说华山第一险,一定要带她爬一次华山。她确诊后,家里没人敢再提起这事儿。
画画的视野也变得模糊。色块模糊了,线条模糊了,最后连画笔都模糊了。她把所有画具都收进柜子,不再画画。
“不止是看不见的恐惧,而是想要的东西都破灭了,觉得前路一片迷茫。”失明这件事和梦想绑在一起,这是她最难接受的。
完全失去视力前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她站在镜子前,在很强的阳光下,试图看自己的脸。但她看不见脸,也看不见镜子。眼前只有白色的雪花点,一闪一闪,就像电视没有信号后的画面。这是视网膜受损后的视野,它将陪伴她一辈子。
重新开始化妆,在脸上涂抹各种色彩,让肖佳觉得像在重新开始作画,“想象自己化了妆的样子,画面又回来了”。它也是一个重新创造可能的过程。看不见后,她有几年时间都陷在低谷里,不再捯饬自己,不愿意靠近化妆品柜台。
一根又一根盲杖
失明后,父亲曾送肖佳去一所盲校学了推拿,又在县城给她开了一家按摩店。平淡工作之余,她开始上网,接触到更多的视障群体。
蔡聪是其中最活跃的人,他组织视障人群录广播节目,出杂志。这让肖佳看到了更多出路,“原来盲人不用都干按摩”。广播节目里,远方的盲人朋友们说在学音频制作、编程和写作。她羡慕他们的生活,也动笔给蔡聪主编的杂志投稿。
两人每天在qq上聊天,海阔天空,讨论每次广播节目的选题,比如两个盲人能不能结婚。
肖佳、蔡聪和女儿(来源:抖音公益短片《未见之美》)
一次去按摩店的路上,肖佳没注意修路出现的大坑,跌了一跤,摔破了腿。蔡聪建议她使用盲杖,想去哪里就都可以了。失明后,肖佳一度被保护得很好,活动范围局限在家附近,按摩店离家也只有200多米。在盲校时,学生们不被允许拿着盲杖出门,怕出危险。
她决定跨出一步。在决定使用盲杖的过程中,似乎有东西慢慢改变了,她逐渐发现自己开始不在意周围人在说什么,即使他们喊她是瞎子也不重要,“自由行走才是最重要的,我很想像他们一样,可以全世界到处跑。”
当知道北京的公益组织招募盲人速录员这个新职业时,肖佳决定来北京。
在出站口,蔡聪一把抱住了她。那时,他们刚刚确认恋爱关系。北京的视障群体将肖佳带进了更丰富的生活。他们逐渐让她知道,视障本身是有价值的,看不见后的经历如此独特,记录也有意义。
某天,一位同事分享了一则新闻,说英国有个盲人女孩,给自己化妆,录了视频发在网上。肖佳想学化妆的念头就此点燃。
更直接的刺激是一张发给家里人的照片——当时肖佳作为盲人代表,在一个公益活动上领奖。当天她特意擦了面霜,长发垂肩。但微信群里,家人都在问她是不是过得不好,怎么那么沧桑。
敏感的肖佳也察觉到了自己身为盲人的某种“落魄”。比如那场活动,她凭听声和闻味就识别出了差异:其他人穿着高跟鞋,而她和同事穿运动鞋,健全人走过时一股香风,同事身上则一股汗臭。
她开始问自己:为什么盲人一定要以凄苦、灰暗的形象示人?这似乎构成了一种恶性循环:如果盲人相信这样的形象能收获更多爱心,便会导致更多人甘于弱势,从而放弃追求更美好的生活。
公益组织的伙伴想让盲人尝试更多新职业,就是为了打破这样的刻板印象。
学会化妆后,肖佳开始授课,影响更多盲人。身边越来越多盲人询问她化妆的建议,有人建议她录制一套面向视障群体的化妆课程。
2021年起,她开始把化妆视频发到抖音上。平台的推荐逐渐让肖佳的短视频破圈,把她从视障群体的圈子里推向了越来越大的世界。关注她的群体也从盲人拓展到了健全人。
最初,评论区不乏质疑,有人说她是假盲人:看不见怎么会化妆?肖佳并不生气,反而有了持续更新、证明自己的动力。
肖佳
有一次,她突发奇想拍了一条盲人怎么分辨衣服颜色的视频,并解释其中原理:盲人会借助健全人的眼睛获知颜色,打上标记,用触觉代替视觉。那条视频后来被许多人观看、评论。肖佳觉得,这种交流很有意义,值得一直做下去。
她开始从评论区里收集疑问,制作视频。有人问她看不见怎么回复评论,她就录一条视频,演示怎么使用读屏软件回消息。逐渐地,评论区里的留言风向变了,当又有人质疑时,粉丝会自发帮她回复“是读屏软件充当了她的眼睛”。
同时,全国各地的盲人都通过私信联系上她。有人问她怎么搭配衣服,更多的盲人女孩想向她学化妆。有人告诉她,之前觉得化妆离自己很远,直到看到她的视频,一下就抓到了“改变的希望”。
疫情前,不少盲人朋友专程到北京找肖佳上课。疫情后,肖佳坚持线上授课,让学员们按时训练打卡,每隔两天就连麦询问学员遇到的问题。截至目前,她的培训已教会3600多位视障女性化妆。
肖佳
肖佳知道,盲人学化妆课需要克服常人无法想象的巨大困难。一个健全女孩买衣服和化妆品很正常,但残障女性往往不被寄予这样的期待。就像她当年一样,走出门是一道难关,劝服家人让看不见的人去学化妆,又是另一道关。
一次课程结束时,学员们抱头痛哭,为做成了一件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而兴奋。肖佳也默默流泪,这几年,她都在努力证明:盲人不只有一条路可走。
她也递给了更多人“一根盲杖”。
“我还挺美的”
线下上课时,肖佳常安排一个重要环节,让学员们互相摸脸,发现彼此的美。课堂上,夸奖的声音此起彼伏,“肖老师我发现我的鼻子还挺美的”“ 我的嘴唇还挺美的”。有一个盲人女孩,脸上长着血管瘤,尽管看不见,她仍然感到自卑。在课堂上,其他学员摸着她的脸,夸她睫毛好长,眼睛好大。一遍遍说,姑娘逐渐开心了起来。
“女性无论从5岁到80岁,你夸她好看,她都会很开心。”肖佳觉得,对于视障女性,这样的夸奖更宝贵。在生活中,她们很难有机会被认可。她们并不想总是听到身残志坚这样的称赞。
肖佳把“影响10000个女性”作为一个目标,这不仅是指教她们化妆,而是想通过自己的经历告诉她们,只要敢想,她们也可以走得更远。比起普通女性,残障女性遇到的捆绑和拒绝更多。上盲校时,她就发现了这点。班里多数是男生,她的一些女同学,生长在孤儿院。女孩如果看不见,很容易被遗弃。
“首先,我是一个女性,然后我是一个爱美的女性,再然后,是一个母亲,一个化妆师,最后才是盲人。”这是肖佳对自己的定位。在抖音评论区,最常见的一类评论是夸她开朗,自信。
她和蔡聪的女儿现在6岁了,长成了一个有着大眼睛的俏丽的小姑娘。她已经有了爱美的意识,有时也会拿着肖佳的彩妆在自己脸上也涂涂抹抹。她会在妈妈化妆时作出指点,“眼线弄到了眼睑”,“戴这个头饰更美”。
女儿像她小时候一样喜欢画画。吃了早饭,拿过一张纸,坐在那里画画,不吵不闹。母亲节时,女儿用粘土捏成花送给她,她摸出那是她喜欢的黄色的太阳花。
肖佳和女儿(来源:抖音公益短片《未见之美》)
一开始,婆婆不放心他们自己带孩子。从怀孕到孩子 4 岁,她一直呆在他们身边,什么都不让他们做。有一次趁婆婆外出,肖佳偷偷帮孩子换了尿不湿,洗了屁股,感到格外的兴奋。
她试了几次,才争取到了第一次独自抱孩子出门的机会。抱着孩子,她不能使用盲杖,10 级台阶,她摸索着走了 10 分钟。
挪到楼下,她抱着孩子站在太阳底下,和路过的邻居打招呼。那一刻,肖佳感到很自豪。风是自由的,她自己抱着小小软软的新生命,跟这个世界互动。
生孩子前,医院打来电话,询问他们要不要给孩子做基因检测,以防孩子视力有天生缺陷。她和蔡聪一口回绝了。
检测只是得到一个概率,假设孩子有60%或70%可能眼睛出问题,难道就不要了吗?看不见也没有那么惨。他们已经用自己走过的路证明了,看不见的人生也一样精彩。
作者:李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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