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拔4500米的阿尼玛卿雪山中,藏匿着“世界屋脊上的大猫”——雪豹。阿尼玛卿山的冰川是黄河流域里体积最大的冰川,它位于整个三江源的黄河源区域。作为青藏高原雪豹核心栖息地之一,这里生存的野生岩羊是雪豹的主要食物来源。
雪豹是阿尼玛卿山区域生态食物链中的顶级王者。它们身手矫捷,速度惊人,灰白的皮毛配上黑色点斑,为它们埋伏在岩石堆中提供了方便。在野外,人们很难用肉眼捕捉它们的行踪。2017年,原上草自然保护中心的创始人阿旺久美,与几个同事在阿尼玛卿山做野外调查时,发现了一只雪豹。“几秒钟,那个背影就一闪而过。”这是阿旺久美从事雪豹保护工作至今,唯一亲眼看见过的雪豹。
1996年,雪豹成为《中国濒危动物红皮书》中的濒危物种。2013年,国家林业局将保护雪豹列为优先任务之一,并启动了第一个《中国雪豹保护行动计划》。2018年,我国多家科研和自然保护机构联合发布了中国雪豹调查与保护现状的报告,报告第一次汇总了我国雪豹分布以及面临的威胁等信息,提出了中国雪豹保护的目标与行动建议。
10月23日是世界雪豹日。新京报记者专访了长期在青藏高原开展雪豹和水源地监测和保护工作的阿旺久美。
一些牧民只“闻”雪豹,未“见”雪豹
新京报:你是从哪一年开始从事雪豹保护工作的?为什么要关注雪豹物种?
阿旺久美:我是青海黄南州的藏族人,曾在野生动植物国际(FFI)做过一段时间的藏地生态保护工作,后来又去了英国的肯特大学进修保护生物学。毕业后不久又重返FFI工作,再到2016年8月,我创办了原上草自然保护中心。
雪山中的寻豹人阿旺久美。受访者供图
雪豹是国家一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被称为“高海拔生态系统健康与否的气压计”。随着人类活动和气候变化等的影响,栖息地破碎化、人兽冲突,导致雪豹仍然遇到各种威胁。我国是世界上拥有雪豹最多的国家,并且拥有全球面积最大的雪豹栖息地。我们监测雪豹的地点主要集中在黄河源区域,这里是我国雪豹生存的重要分布区,该地区在维持青藏高原雪豹种群中占有较为重要的角色。
2017年,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将雪豹的保护级别由濒危 (EN) 降为易危 (VU),尽管雪豹濒危等级下调了,但并不意味着雪豹物种就不面临生存的威胁。之所以持续关注雪豹物种,也是为了更好地保护它们。
新京报:你在野外亲眼见过雪豹吗?
阿旺久美:这是个较为尴尬的问题。每只雪豹的适生区都不太一样,有些地方可能见到的多,有些地方可能看见的就少。我第一次在野外亲眼见到雪豹是在2017年,这也是我目前唯一一次在雪山的现场看到雪豹。
我记得,当天和几个同事正在阿尼玛卿山里做监测调查,随行的一个伙伴说对面山上有雪豹,我们剩下的几个人按照他手指着的方向望向山顶。就那么一瞬间,仅几秒钟,一个背景“唰”的一下,就跑了。当时我们所有人都很兴奋,但时间太急促,我们很遗憾没有记录下这次意外的惊喜。但这次经历对我来说,印象深刻。
新京报:监测区域附近的牧民看到过雪豹吗?
阿旺久美:这也是分片区的。有些地方的牧民看到过,但有些地方的牧民一辈子都没看到过。在做调研时,我们经常要跟牧民打交道,了解雪豹的情况。比较有意思的是,通过我们的监测调查,发现有的区域雪豹生存活动的痕迹很明显,分布数量也较多。比如,有些区域在离牧民家一公里的范围内就发现了雪豹的行踪。但你问他们有没有看到过雪豹,一些50多岁的牧民会告诉你,他们从来没见过“大猫”。
只“闻”雪豹,未“见”雪豹的情况发生在一些当地的牧民身上,与雪豹的生活习性有很大关系。雪豹通常独居,行踪隐秘,观察力很强,有意回避着外界的窥探。能看见雪豹也是件凭运气的事。
三只雪豹把红外相机“蹭”掉了
新京报:在雪山中,怎么做雪豹的监测调查?
阿旺久美:我们首先要去找一些适合雪豹栖息的地方,它们游走在崎岖偏远的山谷边缘,时常在带倾角的石壁留下痕迹。其次,我们也观察岩羊出没的地方,对于雪豹这类捕食者来说,岩羊是它们的主要猎物。此外,我们还会留意雪豹刨的坑,留下的粪便,以及雪地上的脚印。在这些信息采集的基础上,我们在雪豹活动频繁的点位放置红外相机。
例如,2017年我们跟果洛州林草局和玛沁县林草局开始调查雪豹。在2000多平方公里的区域内架设五十多台红外相机,记录到500多次雪豹活动的影像,说明这里存在一个健康的雪豹种群。
2019年11月,监测人员在黄河源冬格措纳湖用红外相机拍到的三只雪豹。受访者供图
新京报:第一次在雪山中做监测调查是个什么场景?
阿旺久美:刚成立原上草自然保护中心的时候,我们还没有外部资金的支持,基本上是用个人资金来从事监测和调查工作。第一次进阿尼玛卿山哈龙冰川地区找雪豹,我是跟两个牧民一起的,在深山脚下往上爬了一天,在几处山坡的悬崖峭壁间放置红外相机。放置红外相机对体力和耐力都是个很大的考验,但我们那个时候经验不足,走了很多弯路。实际上没必要跑到特别远、特别高的山上。
监测人员在山坡处安置红外相机。受访者供图
三个月后,我们三个人又再次进山,去取素材。到了相机放置的监测点,我们发现相机不见了。几个人忧心忡忡地在周围找了大半天,幸运的是,在离监测点100米左右的山坡上找着了。相机还有电,相机里的素材还能打开,我打开一看,画面里有三只成年雪豹,粗壮的四肢,长而有力的尾巴,它们在互相嬉戏。我们三个人都乐了,心想着这相机肯定是被这三只大猫“蹭”掉了。
第一次就监测到了雪豹,这给了我们团队信心。更重要的是,我们能确定哈龙冰川地区是有雪豹的,在当时,该区域做雪豹的调查还是空白。
新京报:做雪豹调查时遇到过危险吗?
阿旺久美:首次在红外相机中记录到雪豹后,很多同事都很兴奋。我记得是2017年的冬天,也是两个牧民同事,他们拿着三台红外相机自己跑进了阿尼玛卿山。12月份,室外温度最少有零下30℃,他们就带了个帐篷,因为没有信号,我们也联系不上。两个人在帐篷里一晚都不敢睡。第二天找到他们,相机设备都冻住了,他们脚下穿的鞋子都冻住了。
阿旺久美和同事在阿尼玛卿山做雪豹监测调查。受访者供图
此后,我就决定,所有人外出监测调查时,不能留在山里过夜,除非山里有牧民,可以住在牧民家,并且不能单独一人外出。在平均海拔4000米,甚至有些地方到了4800米的雪山中,人身安全永远是第一位的。
夏天,野生动物比较分散,不容易找。我们一般在冬天时段进行监测,一般来说,到了冬天,很多动物会从海拔高的地方往低的地方走。像雪豹的栖息地通常在山坡,但冬天下雪,山坡很滑,我们经常滑倒。去年过年之前的一次监测,我从山顶下到山脚,全身没了知觉,几个人在路上发烧了,在回去开车的路上还迷了路。天黑下雪,很难辨别方向,即使这个地方你去了很多次。
守护雪豹,维护生态系统平衡
新京报:怎样发挥当地牧民的作用?
阿旺久美:雪豹数量稀少,分布地自然环境恶劣,调查起来十分困难。在阿尼玛卿山,海拔高、岩石峭壁又多,车辆通行难度大。当地牧民对地形环境很熟悉,他们从小生活在这里,爬山能力很强,优势更大。有他们的帮助,我们也节省了不少时间和经费。
从2017年到现在,这5年里,共有200多名当地牧民志愿者和环保人士参与了我们的培训和监测的工作,监测面积大约为10000多平方公里。牧民志愿者们通过培训,学会了找雪豹的痕迹,学会了放红外相机以及收集信息。
相机的方向、角度、参数等都需要调试,安置一台红外相机并不容易。目前我们这个团队中至少有5人,他们在野外放置红外相机,能拍到雪豹的概率在80%以上。这都是凭借丰富的经验积累起来的。
地方牧民参与雪豹的监测,成了他们从本土原生文化到现代自然科学方面了解自己祖辈一生所信奉的那座“神山”的价值的一个过程,他们也从中了解守护这片区域生物多样性对黄河中下游流域生态保护的价值。
新京报:你提到的“神山”指的是阿尼玛卿山?
阿旺久美:这里有一个美丽的故事。阿尼玛卿指的是黄河之父,在藏语中,“阿尼”是祖先的意思,阿尼玛卿的女儿叫玛曲,“曲”指的就是水或河。黄河玛曲的爱人是四川阿坝地区一座名叫雪宝顶的神山。有一天,玛曲去看望爱人,一直奔流往东,即将到达长江流域时,她的父亲阿尼玛卿说,你若再往长江走,你就放弃了西北,西北是一个贫瘠的地方,如果没有水,生命万物无法繁衍生息。
受到父亲的指引,女儿黄河从青藏高原流向中国最干旱的北方,滋润着流经沿途的花草树木,哺育着北方大地的千万生命。女儿离开父亲之时,在青藏高原上形成两个大回弯后流向东方的中原、华北,这两个回弯成为告别父亲的最好礼仪,几乎成了一圈“圆满”。在这两条回弯内有昆仑山最东部的阿尼玛卿山脉,是玛域高原诸多高山野生动物穿行的必经通道和重要的栖息之地。
所以,阿尼玛卿山成为藏区最有影响力的三大神山之一。人们敬畏它。在这片自然圣境内,其植被水源都不可以破坏,在这一片生活的动物也被视为山神的化身,藏族人相信破坏环境会遭受山神的惩罚。神山信仰保护了神山境内的物种,使得神山区域逐渐成为诸多野生动植物的避难所。
新京报:目前监测到了多少只雪豹?你是怎样看待这份工作的?
阿旺久美:经不完全统计,从2017年到目前为止,在10000多平方公里的黄河源区域,我们监测到的雪豹有130只至150只左右。
对于同一个点位,我们一年要爬上去三到四次,来采集素材。除了有一定的风险外,这个过程也有点枯燥。刚开始和我们一起坚持做下来的同事,也走了不少。一些外地来的伙伴,他们有些人膝盖还受了伤。但对我们本地人来说,从小就习惯这种环境,更容易坚持下来。
雪豹作为青藏高原及其周边区域食物链的顶端物种,维持着高原地区脆弱的生态系统平衡。我觉得,雪豹不只是雪豹,守护这些可爱却又濒临灭绝的动物,也是在守护高原生态系统——这一亿人赖以生存的水源地。
新京报记者 张建林
编辑 张磊 校对 吴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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