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相如看见一个美丽的女子，想纳妾，就给妻子卓文君写了一书简：“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聪明的卓文君看着这个书简，马上明白了丈夫的意思，她含泪挥笔回了一首，司马相如从此打消了纳妾的念头！
兼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那琴声像流水，又像是光阴，在缓缓流淌。屏风后，那是开在蜀山蜀水中一朵清丽绝伦的芙蓉。她眉如远山，脸若芙蓉。不仅博闻雅识，诗歌词赋，无一不精，更兼擅长音律，琴技无双。他仰之已久，盼之已深，只待那水到渠成，花开并蒂。
喝彩不断。好琴，好琴，司马公子果然名不虚传。
再高的评价，于他都不过是虚名而已。他在意的，是那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的知音。珠帘幕后，鬓钗绰绰。他不动声色。十指曼舞，继续着轻抹慢挑。他相信梁王所赠的绿绮，有着至高的魔力；他更坚信自己的琴艺，绝世无双，无所不能。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兰堂，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凤兮凤兮从凰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那琴声里有着迷迭的幽香，让人瞬间的迷醉。你看到了凤凰合欢，鸳鸯交颈。
有柔媚的春光流泻进来，长发从她绯红的脸颊滑落下来，缠上了你胸口的玉佩。大红的帷帐，凌乱的香囊，地上撒满了诗笺和残章。
她修长的十指嵌进了你的肌肤，深深的，嫣红，宛如一行行新题的诗句。纱窗由微醺变为鹅黄，一对乳燕发出喁喁的和鸣，在晨光中振翅欲飞。梧桐枝上清莹的露珠摇摇欲滴。
欢愉，如此香艳的合欢。琴声里，那是一次从来就不肯被救赎的合欢。
她是声乐的宠儿，那一曲《凤求凰》，在别人听来是高山流水的遥不可及，于她却是声情并茂的一次促膝长谈，言笑晏晏，两情绸缪。他们是彼此心有灵犀的两个人。那琴声漾出的兰桨，早已在声色的掩饰下，将他们暗渡了陈仓，送向了高唐。
情契意合，心意暗通。幕帘后的她，早已花枝乱颤，芳心摇曳。
她禁不住一次又一次窥他：她见他人品清秀，举止闲雅，神态飘洒，真是神仙一般的人儿。
“凤兮凤兮从凰栖，得托孳尾永为妃。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那一曲袅娜，深情温婉。那是他在为她歌唱；那是他和她在相约，中夜相从，鸳鸯交颈，永结同心。
那一日，你我都在帐外，只闻得一点余韵残香。便已觉五体通泰，旖旎风光。
她原本是蜀国娇艳的花朵，却因父亲错误的安排，成了政治婚姻的牺牲品。那要嫁的皇孙早已病入膏肓，日薄西山，新婚不及一年，便撒手人寰。娇美的花朵还没有来得及盛开，便黯然了颜色。被情所伤的文君回到娘家，成了一枝枯寂的花朵，恹恹终日，落落寡欢。
他久闻她的盛名，从长安归来后，便有心要和她谱一曲《凤求凰》，做一对人间的鸳鸯。
时为县令的旧友王吉，为他想出了一个妙计。
于是，就有了临邛城里，贵为县令的王吉大人，天天毕恭毕敬地去拜访相如的一幕。声势造出来了，司马相如成了临邛城里的高士和名流，人人渴望与之相交。这卓王孙果然中计，他亦趋炎附势地大摆筵席，毕恭毕敬地邀请相如赴席。当一切都准备妥当之后，那轻裘缓带，神态飘洒，有如神仙一般的司马相如便姗姗来迟。
思慕已久的佳人，就在十步之外。他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以琴声“求其凰”，传达情意，以求永结百年好合。“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如此直率、热烈、大胆的措辞，这样意诚情痴的爱慕，聪慧多姿的文君，焉能不知？
何况，她早已久闻他的诗情和才名。心有灵犀地以琴传情，电光石火的一窥钟情，她知道，这丰神俊秀的男子，就是她前世的良人，今世的知音，她的心不由自主地沉醉了，沦陷了。
于是，被爱情俘获的他们，便不顾一切地以琴相约，月夜私奔。
多情的才子与率性的美人。历史上最绚美动人的一段爱情，也在这一夜发生。
遥想当年的临邛城下，粉墙黛瓦的卓家府上，她收拾了细碎，蹑手蹑脚地穿过雕花的绮窗，月明花暗的曲廊，急急地向后花园走去。她白色的衣袂拂动了身后的花枝，有花雨纷纷，宛如天花乱坠。
芍药和杜鹃掩映的花墙下，他早已等候多时。
她脸颊绯红，惴惴犹如小鹿，扑进了他的怀抱。他看着眼前娇艳风情的美人，那情波流转的眉目，和红晕娇羞的脸颊，内心涌起无比的激动和欢欣。他挽起了她纤细的玉手，携了绿绮琴，越过花影斑驳的幽径，向着城外飞奔而去，身后只留下忽明忽暗的灯笼和遥遥的人喧犬吠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那一夜，他们谱写了中国爱情诗里最华美、动人的篇章。绚美，璀璨。
千百年来，一直让人膜拜，让人仰望。
凤兮凤兮非无凰，山重水阔不可量。
梧桐结阴在朝阳，濯羽弱水鸣高翔。
两人逃出临邛城后，星夜兼程，经过长途跋涉，终于来到了成都一司马相如的老家。他们要梧桐结阴，濯羽高翔。然而，眼前的景象却令文君大吃一惊，相如家徒四壁，空空如洗。
都说爱情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才子佳人的爱情，也要经历世俗的磨砺。既然能够为爱千里奔赴， 眼前清贫的生活，相对于生生世世的爱情而言，又能算得了什么呢？文君毕竟是文君，敢作敢为的文君，世上仅此一人的文君，她放下了千金之身，开始了当垆卖酒的生涯。
于是，没过多久，在成都的大街小巷，人们惊艳颠倒，奔走相告。
柳荫掩映的古渡口，一杆迎风招展的酒旗，开始生动了人们的饭后谈资。有人皓腕如雪，当垆卖酒。有人粗衣长衫，洗碗刷碟。酒香醇醇，鬓影绰绰。络绎不绝的慕名之士，将整个酒肆围得水泄不通。大家边饮边赏这对才子佳人的风流和洒脱，羡煞人哉，好不快活。
正如董桥老先生在《文君香筒》里所说：“世代书虫只好遥想日暮天寒到她垆前打半斤老酒回家浅斟，荡漾在杯子里的鬓影也许也够微微痴醉到天明了。”那些日子，在酒香、人喧、纷扰的红尘景象里，在成都城里，活脱脱跳跃着的，始终都是万绿丛中那个妩媚多姿、娴静旖旎的卓家秀色。
更有趣的是，后来文君和相如又回到了文君的娘家临邛，就在卓府的对面，开了一家小酒店，又开始了小炉温酒，红袖当垆的日子。
这可是临邛一件天大的新闻，立马就炸开了锅。家资千万的卓王孙，竟然让自己的千金之女，当垆卖酒！碍于面子的卓王孙，无奈之下，只好分给他们僮仆百人，钱财百万，并厚备了妆奁，接纳了他们。事情至此，也算是花好月圆，天遂人愿。
在后人的心目之中，他们是风流的翘楚，曼妙的化身。他们的故事，相如抚琴、月夜私奔和文君当垆，今天读来，依然是春风马蹄，行山阴古道，柳暗花明，美不胜收；你直看得文词生香，花事玲珑，风流婉转，不禁有了艳羡和向往的感慨。
那当时艳羡他们的，还有刚刚即位的汉武帝一刘彻。原来这汉武帝雅好文学，尤喜辞赋。某一日，汉武帝无意间读到相如的《子虚赋》，华美的辞藻，磅礴的气势，令其大为折服。他连连叹息：能做此赋者，必是世之才子，可惜无缘相与吟诗作赋。
说来也巧，当时侍在汉武帝身边的狗监杨德意，也就是专门替皇帝管理猎狗的一个小官，是司马相如的同乡，他听到汉武帝这样的叹息，便趁机又向汉武帝献上了司马相如的《大人赋》，并将相如大加吹捧一番。武帝读了赋文，龙颜大悦，“飘飘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之间”。于是，便召司马相如人朝，并令他同东方朔、吾丘寿王等人一起陪伴左右，吟诗作赋。
唐代的王勃《滕王阁序》里提到的“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指的就是这件事情。如果没有杨德意的大力举荐，司马相如也许依旧蛰居在成都的某地，依然卖他的酒，写他的诗词，与成千上万个穷经皓首的穷书生，并无二致。
后来，相如随武帝行猎，归而作《上林赋》。赋成，气势恢宏，行文潇洒。武帝大为赞赏，立马拜相如为郎官，并大加赏赐，可谓风光无限。他成了皇帝身边的红人，一时声名鹊起，春风得意，踌躇满志。后来便有了皇后陈阿娇千金求一《长门赋》的佳话。
“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即便千金求赋，陈皇后依然没能获得武帝的复幸。男人的心去了，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感情，是玄之又玄的事情，谁也说不清。
“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那平步青云的相如开始了眠花宿柳.千金买笑的生涯。他赏尽了京城美色，人间繁华，当年与文君的患难与共、情深意重，此时于他都已成了旧时月色，已索然无味了，于是与聪慧多姿的茂陵女邂逅之后，便有了弃妻纳妾之意，他修书一封给她。
那信写得极为特别：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
没有柔情蜜意，也没有思念之言，只有寥寥的十三个数字，像刀、像剑，冷峻、决绝，一字字地剜着她的心。
山高水远，千里修书，“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俱全，居然没有“亿(忆)”字，真是可笑，原来这天下男子，薄幸以至于此。只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他的情淡了，心冷了，他已经不再“忆”她了，他要抛下她了。
千里追随，原以为能够生死不渝，白头偕老，结果却是如此。真是可笑。她立刻回复他：
一别之后，二地相思，只说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可传，九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系念，万般无奈把君怨。
万语千言说不完，百无聊赖十依栏，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中秋月圆人不圆，七月半烧香秉烛问苍天，六月伏天人人摇扇我心寒。五月石榴如火偏遇阵阵冷雨浇花端，四月枇杷未黄我欲对镜心意乱。急匆匆，三月桃花随水转，飘零零，二月风筝线儿断。噫！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为男...
情真意切，字字犹如肺腑出。她勾起了他的回忆，那些旧时恩爱，历历在目。他内疚了，有了悔过之意。然而，温香软玉的美色面前，他又动摇了，纳妾的念头又蠢蠢欲动。卓文君听闻，这次伤心欲绝，她没有料到曾经的两心如一，举案齐眉，成了如今的见色起意，骄横淫逸。她心碎了，她再也忍不住了，忿忿地写下了这首《白头吟》：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头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聚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徙徙。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这样的决裂似乎还不够，她又在信笺后附上一封《诀别书》：“春华竞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锦水有鸳，汉宫有水，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瞀于淫而不悟！’
怕不彻底不决绝，她在附书后面又附书说：“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从闻琴幽会，到月夜私奔，到当垆卖酒，她不顾一切地扑向了他，她期望着能够和他生生世世，鸳鸯比翼，永为夫妻。可他，可他竟起了二心，她痛斥他的好色淫逸，放纵无羁；她指责他的言而无信，虚伪卑鄙。既然爱情不在了，那就一刀两断，如滔滔锦水一般，从此长诀勿念！她决绝亦清醒。爱就爱了，不爱就不爱了，丁是丁，卯是卯，毫不含糊。
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何其贞烈，何其决绝！即便是痛下决心，与他从此长诀，可她依然不忘嘱咐负心人多加餐饭，勿以贱妾为念。此等痴情，任谁读之，都会为之动容， 为之扼腕。
其实，历史上企图以诗文挽回男人心的实例，举不胜举。当年唐玄宗的梅妃江采萍因杨贵妃而失宠，幽居上阳宫，曾咯血写下了一首《楼东赋》。她期望这篇句句含情的赋文能够挽回唐王的心意。不幸的是，前尘往事都已成空，那昔日恩爱的三郎，早已在杨玉环的温柔乡，消磨尽了对她仅存的一丝恩情。他对她的诗文置若罔闻，只回赠她珍珠一斛。梅妃触景伤情，无限感慨，她含泪写下了一首《一斛珠》，并将诗笺和珍珠一并退还给了玄宗。
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
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与梅妃相比，那文君还算是幸运的。收到复信后的相如惊叹不已，百感交集。那坚贞烈性、大气磅礴的《诀别书》宛如-剂猛药，令心猿意马的他醍醐灌顶，大为震惊。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汗颜和内疚，很快便打消了休妻的念头。夫妇二人和好如初，两情绸缪，最后真的做到了终老不相负。
汉武帝元狩六年(公元前117年)，60岁的司马相如病逝了。多情的卓文君，悲痛欲绝。她回忆起与司马相如一起生活的日子，是他的琴声迷倒了她，是他的仕途奔波牵挂着她，是他的无数篇辞赋为她增添了生活的情趣。
回首前尘，恍如一梦。司马相如去世后的第二年，在那个深秋里，形影相吊，孑然一身的卓文君如愿随司马相如而去。
从浪漫的爱情开始，到中途的感情挫折，直至最终携手终老，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爱情，终于完美落下帷幕。
红尘奔波，谁能没有一时的心魔？谁能没有一点点过错？幸好，这份深情，最终有了好的结局。这样的喜剧收场，也是符合每个相信爱情的人的愿望的。
参考资料：《汉书》《史记·司马相如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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